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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薩依德
國際知名學者、著有《鄉關何處》、《知識份子論》等書)

 
    《回家》這部作品,是當今對於巴勒斯坦人遭逢的流離狀況,所做的最佳紀錄之一。本書的內容周詳,文字優美,敘述了作者於一九九六年夏天,經過多年的流亡之後,終於回到約旦河西岸「拉姆安拉」的故事。作者穆里‧巴爾古提是著名的詩人,書中經常提到他的妻子羅德娃‧雅緒爾,則是傑出的埃及學者、小說家。夫妻兩人是在一九六○年間,同在開羅大學英文系求學時認識的,而且婚後竟然有十七年的時間分隔兩地而居,因為他長期擔任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代表派駐布達佩斯;而她則在艾因‧沙姆斯大學教授英文,帶著兒子住在開羅。書中稍微提到了導致兩人分地而居的政治因素,另外交代了他從約旦河西岸地區流亡之後的遭遇,以及他離家三十年後的回鄉過程。《回家》於一九九七年問世,立即在阿拉伯世界獲得廣大的迴響,更進一步榮獲馬富茲文學獎(Naguib Mahfouz Medal for Literature)。而本書還有個叫人感到滿意的地方,就是英文譯本由著名埃及小說家、文學評論者索艾佛執筆擔綱,詞藻優美又引人入勝。索艾佛的代表作品如《太陽眼》、《愛情地圖》等,就是用英文撰寫的。因此,《回家》這本書能夠結合作者巴爾古提與譯者索艾佛兩人的聰明才智,實在是文壇一大盛事。我能為本書簡短寫幾個字當作序言,實在是莫大的榮幸。

    我離家四十五年之後,終於重回耶路撒冷,和作者的回鄉之旅有點類似,因此我格外能體會返鄉時百感交集的情緒:喜悅是當然的,另外還有悔恨、憂傷、驚訝、憤怒等感覺。《回家》最獨特、最震撼人之處是它不辭辛勞地詳細記載了返鄉時排山倒海的情感與想法,並將這些情感與想法清楚交代。而其他人在去國多年後返鄉時,往往會被這種排山倒海的情緒所打垮。畢竟,巴勒斯坦這塊地方有其特殊性,它的歷史悠久,深受一神教傳統的影響,歷史上許多征服者、偉大的文明都曾經在此地進出。到了二十世紀,猶太人和在地的巴勒斯坦人更在這裡進行長期、不間斷的鬥爭。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後,在地的巴勒斯坦人慘遭驅逐,流離失所又四散各地;而主張以色列建國的錫安主義猶太人大多生長在歐洲,前來此地設立了以色列國,並在一九六七年侵佔約旦河西岸及加薩走廊地區,迄今依舊控制著這兩處地點。今天每個巴勒斯坦人都明白,以前這裡曾經存在一個巴勒斯坦,但是現在這裡的新名字、新住民和新的身份,卻把以前那個巴勒斯坦給全盤否定掉了。因此,我們重新「回歸」巴勒斯坦這件事,就成了一種獨特而且必須立即爭取的事情。
 
    從某個角度來看,作者巴爾古提的故事之所以能夠出現,必須歸功於一九九三年間,阿拉法特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以色列所簽訂的「和平進程」。「和平進程」這個名稱其實很奇怪,它是由美國居中擔任協調,首先於一九九三年九月開始進行,到今天我寫這篇序言的時候(按,公元兩千年八月初)這個進程還沒有完成。它既無法讓巴勒斯坦人於約旦河西岸以及加薩走廊獲得主權的獨立,更沒有為猶太人與阿拉伯人帶來和平與和解。可是「和平進程」還是讓一些流亡的巴勒斯坦人回到一九六七年之前原屬他們的家鄉,這種快樂的回鄉之旅,就是《回家》這本書一開始描寫的邊境場景。巴爾古提很快就看見一種矛盾的現象:約旦王國和巴勒斯坦地區相隔著約旦河,兩邊以橋樑連接,儘管巴勒斯坦有官員駐守在橋上,但實際掌權的還是以色列軍方。因此他簡潔記載道:「異族還在此地稱王。」雖然他生長在約旦河西岸,有幸回家一探並且寫出這部流暢的作品,可是絕大部分的巴勒斯坦人(大約三百五十萬)仍然因為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而成了難民,現在還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鄉。
 
    巴爾古提的這本書裡面當然討論到了很多政治問題,但這些問題非常具體,也沒有特定的意識型態在背後主導。他書中提到的政治問題,都是源自於巴勒斯坦人真實的生活處境,而巴勒斯坦人最常面對的問題,就是居住和旅行的限制。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的國民,只要擁有該國的護照,就可以自由旅行,不用老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問題。但是對於巴勒斯坦這個還不是正常國家的地區來講,居民們對於居住和旅行限制這兩個問題,背負著格外沈重的負擔。很多巴勒斯坦人固然擁有護照,但事實是他們和居住在阿拉伯世界、歐洲、澳洲、北美、南美等地區裡面的百萬難民一樣,依舊是流離失所,有家歸不得的人。因此,巴爾古提的故事裡面,常常可以看見他提到自己可以去哪裡、不能去哪裡、可以去多久、在什麼情況下必須離開等等,還有最重要的是,他不在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他哥哥慕尼夫之所以會橫死法國,只因為當時無人能夠,也無人願意伸出援手。書中還提到很多文化界名人,例如慘遭狙殺的小說家卡納法尼(Ghassan Kanafani)和漫畫家阿里(Naji al-‘Ali),在在提醒了讀者,不管一個巴勒斯坦人的天賦再高,還是有可能橫死街頭,或者神秘失蹤。也因此,雖然本書的基調是快樂的,熱情的,但偶爾還是會出現零星的哀傷與痛悔語氣。
 
    不過,本書獨特的權威之處,卻是來自於它禮讚生命的優美行文。巴爾古提的寫作出乎意料之外地不帶有任何悲苦或指摘,對於以色列人的所作所為,他沒有激烈的非難或譴責;至於巴勒斯坦領導人同意在領土問題上讓步,也不見他加以痛斥。他有好幾次提到,在巴勒斯坦綿延起伏的山丘上,隨處可見以色列的屯墾區,他說得沒錯。不過他講的也只有這樣而已。他只說,這種現象對於力促和平的人士而言,實在有點難堪,尤其是像拉姆安拉、格薩那這種地方,還是堅持保留了巴勒斯坦的風格。他追尋自己姓氏起源的時候,絲毫不帶有任何嘲諷的意味。(我不太確定,但我記得巴爾古提這個姓氏,是人數最多的巴勒斯坦家族,族人數量可達兩萬五千。)有個事實是作者無法否認的:「巴爾古提」這個字,源自阿拉伯語的「跳蚤」,而這個如此卑微的小細節,卻為整本書增添了更多人性,一針見血。
 
    《回家》的主要特色,在於它所記載的是在回歸與團圓當中所體會到的失落。而巴爾古提勇於對抗造成這種失落的因素,因此他的詩作裡面擁有了更多的質量,而他筆下文字充滿了正面的能力。「以色列的占領,」他說:「使得我們這一代人有幸崇敬那些無名的人:他們遙遠、困頓,他們的四周被官兵、高牆、核子飛彈、恐懼所圍繞。」也因此,在他回鄉之旅中所創作的詩作及散文裡,他力圖拆倒這些高牆,突破官兵的包圍,這樣才能真正進入他自己的巴勒斯坦。而他也真的在拉姆安拉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巴勒斯坦。拉姆安拉本來是耶路撒冷郊區一個寧靜如花園的地方,最近已經變成巴勒斯坦都會生活的中心地帶了。當地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文化活動也算頻繁,人口急速增加。在這個氣象一新的拉姆安拉地區,流亡作家巴爾古提找到了新的自我,藉著這種全新的流離狀態而一再發現自我。「無論是首次初嚐流離失所的滋味,還是永遠漂流異鄉,對一個人來講都太沈重了。」雖然書中的這場回歸充滿了歡樂與活力,但到頭來這次回鄉之旅與其說是真正的回家,不如說是作者重新體驗了自己的流亡。也因此,這本書才會具備迷人的不安全感,以及悲劇性的色彩。透過譯者索艾佛卓越的翻譯,英語世界的讀者更能精確體會到本書特殊的風格。而巴勒斯坦經驗,也從此變得更容易親近,更具體了。

延伸閱讀:
     

 閱讀中東,從另一種角度。
 
 
我們至少應該慶倖,仍有家鄉可以依靠。
 他,卻從此只能凝望與回憶,那片名為“家鄉”的土地……
 也只能用詩句,書寫滿腔的悲愴與惆悵……
 
 橋的另一端,是散佚的年少時光。
 橋的這一頭,竟是背負了30年的沉重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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