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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你的美國話(一九四二年)

 

  亨利站在鏡子前面,檢查他的上學衣服。他要母親燙過,但是衣服看起來仍然皺皺的。他試戴了一頂舊的「西雅圖印地安人隊」的棒球帽,想想不妥,又把頭髮梳了一遍。對星期一早上感到焦慮,不是新鮮事。事實上,這焦慮通常從星期天下午就開始了。雖然他已經習慣了在瑞年小學的每日行程,但隨著時間過去,他的胃會糾結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會讓他更接近去到那所全白人學校的時候--那些校園惡霸、那些羞辱難堪,以及在學生餐廳跟貝蒂太太一起做的午餐工作。不過,今天這個星期一早晨,他那個服務同學午餐的儀式卻似乎十足的刺激。在廚房裡那寶貴的四十分鐘過得很有意義,因為可以看到惠子。福禍相依?沒錯。
  「今天早上你可笑得開心了,亨利。」他父親一邊用中文說,一邊稀哩呼嚕喝著混有醃包心菜丁的濃粥。這粥亨利並不喜歡,不過他還是有禮貌的吃了。
  亨利把切片的鹹蛋從自己碗裡拿出來,在母親從廚房回來以前放進她碗裡。他喜歡這鹹鹹的蛋,但是也知道鹹蛋是母親最喜歡的,而她卻一向沒給自己留多少。他們的暗色櫻桃木餐桌上有個轉盤,讓人夾菜時旋轉用,剛好在母親回來的時候,他把它轉回原來位置,讓她的碗又回到她面前。
  他父親眼睛很快瞥了一眼報紙,報紙頭條標題是「英國撤離仰光」。「你現在喜歡學校了嗎?呃?」他父親翻著報紙說道。
  亨利知道不能在家說廣東話,所以用點頭回答父親。
  「他們修樓梯了嗎?就是你跌倒的那個?」亨利聽懂父親的廣東話,又點點頭,繼續吃他的早餐濃粥。在這些不對稱、單向的對話中,他聽著父親說,但卻從不回話。事實上,亨利幾乎是根本不說話的,除了用英文說,以表現進步的英語技巧。但是因為他父親只懂廣東話和一點國語,這些對話就像來回推送的海浪,打在兩座海洋中間有潮水激盪的海岸上。
  實情是,亨利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被查茲.普瑞斯頓打了。可是他父母那麼希望他去那裡讀書,如果還不知感激就是太大的侮辱了。所以亨利就說他的美國話,編了個理由。當然他父母聽不懂--只求他下次要多小心一點。亨利盡全力尊敬也尊重父母親。他每天走路上學,大批中國小孩迎面而來,罵他「白鬼」。他在學校廚房工作,那些白鬼又罵他「黃種膽小鬼」。不過這沒關係。我會做我必須做的事。亨利想。不過,我想我已經厭倦了凡事小心謹慎。
  吃完早餐,亨利謝了母親,收拾幾本書就要上學了。每本書都有個新包上的書套,那是用摺起來的爵士夜總會廣告傳單做的。
  
  那個星期三放學後,亨利和惠子做著規定的工作。倒教室的垃圾。拍板擦。然後他們就等危險過去。查茲和丹尼.布朗負責每天收國旗,而這會使他們比正常時間要待久一些。現在距離最後的鐘響已經有三十分鐘了,而每個角落都看不到他們。亨利給了惠子一個警報解除的信號;亨利檢查停車場時,惠子就躲在女生廁所。
  除了正常的門房人員外,他和惠子總是最晚離開的人。今天也一樣。他們並肩走著,走下樓梯,走過光禿禿的旗桿,書包在身旁垂晃著。
  亨利注意到惠子書袋裡的素描簿,就是在公園的她那本簿子。「誰教你畫畫的?」而且畫得這麼好,亨利略有妒意的想,私底下佩服她的天份。
  惠子聳聳肩。「我媽媽吧,我想--主要是。她在差不多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個畫家。她夢想要去紐約,在畫廊工作。但是她現在手痛,畫得不多,所以把她的美術用品都給了我。她希望我去念國會山的『康尼許學院』--那是一所藝術學校,你知道。」
  亨利聽過「康尼許」,那是一所給優秀藝術家、音樂家和舞者讀的四年制學院。是個高級地方,一個負盛名的地方。亨利很佩服。他從沒認識過一名藝術家,薛爾頓或許算是,但是......「他們不會收你。」
  惠子當場停下步子,轉向亨利。「為什麼?因為我是女生嗎?」
  有時候亨利嘴巴也太快了,他不知道用含蓄方式提這個話題,所以他想到什麼就說出來:「他們不會收你,因為你是日本人。」
  「所以我媽才要我去申請。要做開路先鋒。」惠子繼續走著,亨利落後了幾步路,「說到我媽媽,我問她Oai deki te ureshii desu是什麼意思了。」惠子說。
  亨利走在後面一步,緊張的四下看看。亨利注意到惠子的花洋裝。對一個看起來那麼甜美的人來說,她還似乎真是知道怎麼逗他。「那是薛爾頓的笨主意。」亨利說。
  「這是一句好話呀。」惠子停頓了一下,彷彿在看一群快速飛過頭上的海鷗,然後再看著亨利,亨利看到她眼中一絲淘氣的光芒。「謝謝你,還有薛爾頓。」她微微一笑,繼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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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爸媽讓你在外面玩到多晚?」亨利問,一邊注視著地平線,想要找出躲在西雅圖碼頭區那濃濁、陰沉霧靄後方的太陽。
  「我不知道,我通常都帶著我的素描簿,所以我猜是到天黑吧。」
  亨利抬眼看著「黑麋鹿夜總會」,猜想薛爾頓演奏會是在什麼時候。「我也是。我媽媽洗了碗就休息了,我爸爸會拿著報紙坐下來,還一邊聽收音機的新聞。」
  這使得亨利有很多時間。不過晚上在街上走很危險。自從燈火管制後,許多駕駛人把大燈漆成藍色或是用玻璃紙蓋住,車禍就多起來了--不是兩車對撞,就是路人過馬路時被車撞倒。讓街上車輛放慢速度、讓進出艾利奧灣的船隻困擾的西雅圖濃霧,已經變成了一條安撫人心的蓋被--不讓鬼魅似的日本轟炸機看到住家和建築,也不讓臆測中的日本潛艇看到大砲軍火。看起來到處都有危險,從開車的酒醉水手、日本陰謀破壞者,還有最糟的,被他爸媽撞見。
  「我要去。」惠子堅持說。她看著亨利,再抬眼望著街上那一排爵士夜總會。她撥開眼睛上的頭髮,看起來像是已經對亨利甚至都還沒開口問的問題下了決定。
  「你都還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呢。」
  「如果你要去聽他演奏,我要跟你一起去。」
  亨利想了想。他已經違背了家規,到日本街待了一段時間,那為什麼不去傑克森街參觀參觀,也許甚至還去聽聽唱歌呢?不會有事的,只要他們不被人看到、只要他們在天黑以前回到家。「我們不要一起去任何地方。我爸會殺了我。但如果你想要六點鐘吃過晚飯後在黑麋鹿夜總會前面跟我見面,我會到的。」
  「別遲到。」惠子回答。
  他陪她走過日本街,這是他們通常走的路線。亨利一點也不知道他們要怎麼進到「黑麋鹿夜總會」裡面。第一,他們不是黑人。就算他把他別著的胸章換成一枚寫著「我是黑人」的胸章,也不會成的。第二,他們可能年齡還不夠,雖然他認為他看過一家人帶著小孩走進去。不過那是在某些夜晚。比方在「秉公堂」的「賓果之夜」。他只知道他會想出辦法來。必要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在街上聽。那裡是在幾個街區外,對惠子來說有一點遠,但是不會太遠。離自己的家近,但卻是另一個世界--起碼對他父母親的世界來說......

明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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