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妓
這條暗巷,只有一盞昏暗的街燈。幾條狗坐在水溝邊,半裸的孩童在巷內玩耍。或許是週遭環境太令人沮喪,一向樂觀堅強的藍妮談起了當廟妓的光明面。
「我們還是有很多特權,」她說,我們正朝她的房子走去,因為巷弄太窄,車子過不去:「水牛生下小牛,產後第一次分泌的奶就送給廟女,表達對葉藍瑪女神的感謝。女神節期間,大家送我們五套新紗麗當禮物。每一次滿月,我們都被叫去婆羅門家吃飯。他們觸摸我們的腳,祈求我們保佑,因為他們相信我們是女神的化身。」
「現在還是沒變?」我想到廟裡那些婆羅門的態度,於是問道。
「沒變。」藍妮說:「我們被請去舉行『取悅』儀式的時候,都感到十分榮幸。」
「像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她繼續說:「孩子出生時,他們用我們的舊紗麗給寶寶做帽子,然後祈求葉藍瑪女神也賜福給寶寶。姑娘嫁人的時候,他們從我們這兒拿一塊珊瑚,串入新娘的「芒加蘇特拉」(mangalsutra)[結婚項鍊」]。他們相信這麼做,能讓出嫁的姑娘長命百歲,永不遭受喪偶之痛。」
「而且,」她又說:「跟其他女人不同的是,我們能繼承父產。沒有人敢詛咒我們。而且我們死後,婆羅門為我們舉辦特別的火化儀式。」
我們跨過一條正在睡覺的狗,牠的身體一半在溝裡,一半在溝外。
「你瞧,我們和普通妓女不一樣,」我們快走到她家時,藍妮說道:「我們有一點尊嚴。我們不在路邊找人。我們不去樹叢後面或諸如此類的地方。我們跟客人一起聊天。我們始終衣著得體——總是穿好的絲紗麗。從來不穿孟買女人穿的T恤或迷你裙。」
我們現已來到她家門口。門外,一個販售香菸和檳榔(paan)的小攤架掛在房屋牆壁上。藍妮的妹妹坐在這兒,蹲下身遞給路人手捲菸(beedi)和香煙。姊妹倆打過招呼。藍妮介紹了我,便帶我往裡去,然後繼續說道:
「你瞧,我們一起在社區生活,這給了我們保護。哪個客人如果想拿香菸燙我們,不戴保險套就霸王硬上攻,我們只要一喊,大家就會跑過來幫忙。」
小屋內,與週遭巷弄恰成對比,一切都十分乾淨整潔。一個幾乎碰到屋頂的大碗櫥,將屋內空間隔成兩半。前面一半由一張大床獨占,藍妮在此接客。
一旁架子上,擺著女神的掛曆。小屋後半擺著另一張床——是藍妮就寢的地方。她的鍋碗瓢盆乾淨漂亮,全部整整齊齊擺放在架子上,架子底下是燒飯用的煤油爐。高出這些東西的一只碗櫥上,擺著一面大鏡子和藍妮家人的照片:她的兒子以及昔日男友——一個美男子,留有寶來塢電影明星的小鬍子,戴太陽眼鏡——的相片。旁邊是她兩個已故女兒生前的小幅快照。兩個美少女當時約莫十二、三歲,對著鏡頭微笑,滿懷青春與夢想。
藍妮從我手中拿過相片,放回碗櫥上,然後帶我回到屋子前半部,叫我坐在床上。或許出於聯想,我問她,客人來找樂子時,她的吉祥身分對他們重不重要。
「不重要,」她說:「上床的時候沒有所謂虔誠心。做愛就是做愛。在床上,我和其他女人沒什麼不同。」
「你覺得自己會不會有染病的危險?」我問:「你確定保險套能保護你?」
「不確定,」她說:「恐懼永遠都在。我們知道即使說服每一個客人都戴套子,只要破一個,我們就會感染。一旦感染,就沒辦法治療。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
她頓了一下。「我曉得那是什麼滋味。我不僅親眼看見我的六個朋友病死,還眼睜睜看我的兩個女兒死去。我看護過好幾個朋友。有些頭髮全部脫落。有些出現皮膚病。有些變得非常非常瘦,衰弱而死。一兩個最美的姑娘變得人見人厭,連我都不想碰她們。」
她微微打了寒顫。「我們當然感到很神聖,」她說:「但我們如果想要有飯吃,就得繼續幹這行。我們必須忍受許多痛苦。我們嘗試讓客人看到我們快樂的一面,繼續吸引他們,盡全力做好我們的工作。」
「所以你對未來抱著希望?」
「我正在存錢,」她說:「我告訴過你,我已經買下一塊地,我希望有一天能再多買幾條水牛和山羊,也許存夠了錢,我就能在那兒退休,靠賣牛奶和奶豆腐過日子。葉藍瑪女神會眷顧我。」
也許存夠了錢,我就能在那兒退休,靠賣牛奶和奶豆腐過日子。葉藍瑪女神會眷顧我。」
「你確定?」
「當然。要不是她,像我這種不識字的女人怎能一天賺兩千盧比?葉藍瑪是務實的女神。我感覺到她離我很近。無論在順境或逆境中,她都和我們同在。」
不久,我們便互道珍重,我隨即驅車回貝爾高姆。後來,我詢問非政府組織廟妓處境工作組的人員有關愛滋病的事,以及廟妓的家人對感染愛滋的反應。
「糟得很,」她說:「廟妓的家人喜歡靠她們吃飯,花她們賺來的錢。可是一旦她們染上愛滋病,或是臥病在床,就把她們給遺棄,有時還扔到水溝。聖誕節前,我們處裡了一個姑娘的案子。她說她的頭痛得厲害,後來到比賈布爾的一家私人醫院檢查。醫院做過檢查後,發現她的愛滋病毒測試呈陽性反應,此外還發現她有腦瘤。她開始接受治療,可她的家人因為醫療費過高,就讓她出院回家。我們去找她的時候,她的家人卻對她的去處眾說紛紜——不同的家人說她在不同的醫院。結果發現她被帶回家扔在角落,任她餓死。我們發現她時,她處在半昏迷狀態,完全無人照顧,而這些人竟是她撫養多年的家人。他們甚至沒給她喝水。我們直接送她回醫院,卻已經太遲。她在兩個禮拜後過世。」
「這麼說來,藍妮沒多久即將退休,是件好事。」我說。
「她跟你這麼說?」
「她說她要買塊地、幾頭水牛,改行務農。」
「你是說藍妮?」
「是啊。」
「我原本不該說的,」她說:「藍妮感染了愛滋病——已經十八個月了。我看過檢查結果。」
「她曉得嗎?」
「當然曉得,」她說:「不是晚期愛滋,至少仍未蔓延。藥物能延緩發病。但治不好她。」
她聳聳肩。「不管怎樣,她想去農場退休,恐怕不可能,」她說:「就像她的女兒一樣。想救她,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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